信報專欄：心之旅程 22-11-2022
作者： 吳崇欣 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T來時剛自殺不遂,情緒非常低落。他覺得被好友遺棄了。
三十多歲的男士因為好友不理他而傷心自殺。我心裡疑惑著。
他說他不想來見我的,但他面見多年的精神科醫生極力邀請,他只好試試。
「我看不出談天有甚麼用。」那是他第一次來時的首句說話。
「談天當然沒作用,可是心理治療不是談天。我需要你嘗試告訴我關於你的事,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?」我們約定見面四次,四次之後他覺得沒用,那他就不用來了。
T交出了他的故事。一個非常孤單的故事。
T出生在一個很熱鬧的家庭,他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。他們全都比他大上一大截;年紀最接近的哥哥也比他大七年,所以從小他都一個人玩。媽媽和爸爸關係不佳,經常吵架,他的大姐、二哥都有不良嗜好----賭博與吸毒,三哥很小就離家出走。T從小就跟任何人都毫不親近。
可是,T不知道這種感覺是那麼「特別」的,他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。所以他談自己時,總是一副「就是這樣」 的理所當然。小學時他的同學就是他的朋友,就是會一起玩一起打機這樣。男生們都鮮有談心,爸媽又忙於自己的工作與關係,「基本上,爸爸和我的溝通就是他罵我。」「他為甚麼常罵你呢?」「他甚麼人都罵,我哭了他會罵;我拿了東西沒放好他又罵,而且每次都粗口橫飛。」
他說爸爸跟他近十年說過的話,打出來不會多於一張A4紙。
至於媽媽呢?媽媽總是太忙碌,沒時間。T小學時,姐姐和哥哥們都是青少年,哪有興趣照顧小弟弟?T所有的困難都是自己渡過的,包括被高年級的同學欺負,他曾經被幾個男生用垃圾扔他,偷走他的書包掉出校門外等等,家裡誰都不知道。
「你有想過要告訴家人嗎?」「沒有。他們大概都沒興趣知道。」
T告訴我這些時,好像在談別人的故事一樣, 一點情緒都沒有的,非常非常冷酷。可是當我跟他做影像廻溯時,他好像打開水龍頭一樣哭得很利害。我心裡很驚訝,雖然只是五分鐘的練習,也急急停下來讓他回到呼吸之中。
因為這種極端的情緒流露,對於他那麼習慣冷漠的親密關係人來說,大概太刺激太不舒適了。果然第二次,他說他不要來了。
然後,他又出現了。一臉難以閱讀的神色。
「我答應了來四次是吧?」他一坐下就說。
我讓他意識到,他的情緒總是在「沒感覺」和「極端XX」之間遊走,這一定讓他很懊惱。他嘆氣搖頭,「人際關係都是令人煩惱的東西。」我好奇追問,他顧左右而言了四十分鐘左右。「他們都看不起我。」
「誰看不起你呢?」「我的朋友、同事……好朋友。」
T只有一個兒時好友還在聯繫,因為他們都喜歡打某一款電玩,經常上網一起打,邊打邊聊天,時日過去就熟絡起來了。「我告訴他從沒告訴別人的事,包括我哥哥因吸毒入了戒毒所,姐姐經常因賭債而問爸爸要錢。」
他頓了頓,看著我。「然後呢?」「然後他把我的事告訴了我的另一個舊同學。我很生氣,我去他家樓下揍了他一頓,然後他就不接我的電話了。」他流了眼淚。
「那真的很讓人難過和生氣啊!」我說。「你以前有過生氣得要揍人的時候嗎?」
「我都是揍自己比較多。」T小時候覺得心裡難受,他就會用打火機燒自己的手臂,他給我看了手臂上各種的疤痕。
對T來說,他從未跟人那樣親近,把自己的家事跟對方談,那用上了他有生以來的勇氣。因為從小他都被人拒絕和欺負,他常覺得自己被同學老師看不起,因為他總是校服不整潔、甚至還曾經有頭蝨被學校要求暫時休假。他很習慣人家對他的冷淡與拒絕, 家裡的關注也以責備居多,所以他絕大部份時間都和人保持很大的距離,甚至可以說,他盡量想人不要注意到他。
「那你會不會覺得很寂寞?」我問。他黑板著臉說:「那還比較輕鬆。」
孤單對他來說,是最舒適和安全的狀態。家人的冷漠也讓他很習慣,有人對他熱情和表達關心,他反而非常不舒適,而他有能耐把所有心情都收在心裡盡量不流露出來,他的秘訣就是一不舒適他就會離開。
所以,我每次見他都如屐薄冰。不能表現得太關心肉麻,又不能表現得太事不關己。
當我想到他可能有邊緣人格障礙和逃避型人格障礙時,我跟他明確提出,我們要集中讓抑鬱徵狀得以舒緩。第四節,我請了三哥和他一起來,因為一直他的面談費用都是這個早早離家出走的三哥在付。當三哥在他的面前說:「我就得一個弟弟。我們家裡很麻煩,還請你照顧照顧他。」我聽了忍不住眼泛淚光。
T看見了。他提出:「我們再約多八節吧。」
延伸視頻：甚麼是基模治療？
*故事人物背景都經過改造, 並不代表任何真實個案的故事。
吳崇欣
香港註冊臨床心理學家，也是香港第一個獲國際基模治療協會（ISST）認證的資深基模治療師(Advance Certified Schema Therapist)，並獲加拿大註冊資深靜觀導師資格。創辦公司Mindfully，推廣靜觀並提供專業心理治療服務。www.mindfully.hk