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報專欄：心之旅程14-03-2023
作者: 吳崇欣 • 註冊臨床心理學家 • 資深基模治療師及督導
有些人覺得面見心理學家會倘開心屝是常理,其實對自戀形人格障礙者來說,治療關係與其他人際關係一樣充滿不確定性。他們只想要得到「關注」,最好還得到仰慕與欣賞;至於安慰、同理、憐憫都讓他們覺得不安全。所以大部份時間,他們並不喜歡來治療室;對他們來說,感覺脆弱無異於軟弱和羞恥。
如果我們和自己的脆弱感關係不佳,心生抗拒,甚至否定自己的脆弱,我們就很難有足夠的同理心,與人結交深入的關係。
T的成長經驗告訴他,人際關係本質上是不安全的,一旦流露脆弱就會被攻擊、貶抑、批判、懲罰、或遺棄。
T被太太迫來面談,他對太太的社交生活百般控制,自己卻四處拈花惹草。太太和他分居了,等著簽紙離婚。他說話速度很快,而且總是在帶領著談話的方向,讓人很有壓迫感。當我意識到他可能有自戀形人格障礙時,我們才終於達到一點點基本的信任程度。
「你有甚麼建議?」他終於第一次向我發問,而不是炫耀他的財產或桃花。
「我需要你分享更多小時候的故事。」我說。
他跟我說,他小時候很快樂,物質上要甚麼有甚麼。他是大兒子全家都寵他,他仰慕父親,鐵定要走爸爸的路,因此他從沒想過做任何投資之外的工作。那是爸爸的身教--成功就是在一買和一賣之間的數字。我問他小學時誰是他的主要照顧者,他想了半天說出一個名字,那是他家裡的傭人。小時的他很習慣,見爸爸常是在他的辦公室,見媽媽也多是在她出入門口中間的一小段時間。他的興趣,爸爸統統請最好的教練來私人授課。
「以前我打乒乓,你手一拿著個球人家已知你的料子,開兩球就叫你走開了;你不夠好無人願和你練的,你未打過高水平的比賽你不明白。」他滿自信地說。
「那真是很現實的世界。那時你才小學,你怎樣面對?」
「他們都知道我爸爸是誰。球會我爸爸有份的,你覺得他們會拿我怎樣?」他帶著恥笑我的語氣來說。
「那麼,你的爸媽曾和你一起打球嗎?」
「從來沒有。」他說來平平淡淡。「如果不是中學時去了留學,我都不知道人家的爸媽是會跟孩子打球的。」
我問他小時候想不想父母花多點時間和他玩,他說他不記得,就轉去談他小時候打乒乓拿過獎項的事情。我邀請他下次帶他小學時打乒乓的照片前來。(他很少談媽媽，直至後來我才知道,那是由於他無意地知道了媽媽有外遇,而忠誠的他告訴了爸爸,結果父母二人關係轉差,他為此自責不已。)
我們一起看著他小時候的照片,那是他大概三年級左右打學界比賽赢了,他笑得非常開懷。「這張照片是我爸爸拍的!」他煞有介事地指出。我邀請他看著小時候的自己,問他有甚麼感覺;他眼神有點軟化但又有點尷尬地說:「能有甚麼感覺啊?」
「你看他那麼努力去聽爸爸的話,爸爸找來最好的教練給他就要努力打好乒乓球,即使爸爸根本沒在看。」
「如果我比賽他就會來!」他很快反應。「你看這一次我拿了冦軍,他還高興地大聲在眾人前大讚我,你看這裡還有他跟我的合照!」T流露出一點興奮,立即要從手機轉去下一張照片。
我揚起手截停他,才突然發覺他說話速度已慢了下來,讓我比較能夠發問:「如果你輸了呢?」
「我走的時候就見不到他。」T仍然平淡地說。「你知道,他太多事要做。」
我拿起他小時候的照片說:「如果我在那時候能跟這個小孩對話,我會跟他說,你已經全力以赴了,爸爸走了是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安慰你。」他跟我眼神接觸一秒就皺眉,我繼續對著照片說:「爸爸只懂得愛一個體面和成功的你,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你。但爸爸也盡力了。」
他不作聲但眉頭緊皺,看著自己的照片。我拿起手機直面對T說:「你看,那麼天真可愛的孩子,他輸了比賽時一定很難過,也只能自己跟司機回家。沒有人安慰他,看見他已盡力了。如果我可以回到當時,我很想跟他的爸爸說,爸爸你其實甚麼都不必做,只需要留多一會兒,去抱一抱你傷心的孩子就好。這樣你的孩子未來就能在親密關係中少一點爭扎,多一點流露自己。」
「我很想她。」T第一次在診所中流了眼淚。
T的爸爸是小T心裡的英雄,用提供很多資源、優厚的物質生活、最好的教育機會和帶他見世面等等的方式來愛他,就像他如何愛他的太太一樣。可是,這份愛很少在小T需要被看見與安慰的時候呈現,更多時候,當小T最需要確定自己「仍是被愛的」的時候,他「被遺棄了」。T開始感受到太太是不一樣的,因為太太會在他失意時留在他身邊。
如果家裡愛的呈現方式,並不包括與脆弱的感覺共存,我們就難以接納和表達自己的需要(例如被安撫的需要),也沒法建立親密感。
其實脆弱很好,它使我們得以與人親密。
*故事人物背景都經過改造, 並不代表任何真實個案的故事。
延伸視頻: 【Schema Therapy 基模治療】Abandonment Schema 被遺棄 吳崇欣 香港及英國註冊臨床心理學家，也是香港第一個獲國際基模治療協會（ISST）認證的資深基模治療師及督導(Advance Certified Schema Therapist and Supervisor)，並獲加拿大註冊資深靜觀導師資格。創辦公司Mindfully, 推廣靜觀並提供專業心理治療服務。www.mindfully.hk
Photo credit: HKEJ